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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有十個月,我在夜晚只讀自然科學,要不就同火娃下棋。他的棋藝已經猛晉,超過我了。
1965年底,極左派大班頭姚文元批《海瑞罷官》的文章發表了,左風隨之再升級。我終於第二次受到他的教益(第一次是1957年他有專文打我),認識到自己不宜再做摘帽子的蠢夢,便又把線裝書搬出來,同時停止棋戰,抓緊時間攻讀,務必在災禍臨頭之前,寫完我的《字海漫遊》。何況農場已經在11月8日宣佈結束,只留我一個人守在這裡,沒有什麼勞動要做,正好晝夜兼程趕寫。1966年2月下旬,《字海漫遊》脫稿,約十萬字,分成十二帙裝訂,恰好放滿那隻痰盂改造成的小箱,我終於搶到了災禍的前頭,我很快活!
1966年3月3日早飯後,我熟悉的那一輛美製小型吉普(它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空車牽引著空空的小拖斗,拖一個空空茫茫未知的命運,低沉嘆息,緩緩駛來,停在農場的曬壩上。正在伏案溫習清代文字學家王筠《字學蒙求》的我,抬頭一瞥,看見司機曾紹華下車來,已交差的農場場長盧德銀也跟著下車來。我知道他們是來拉肥豬回機關的,與我無關,便低頭繼續攻書去。
《字學蒙求》是一本薄薄的啟蒙讀物,很淺,讀初中一年級,我的國文老師講過,當時覺得非常有趣。中國文字學的種子在那時候,1944年春,就播入我的腦畦中了,現在重溫此書,如晤故人。我正在思索「於」「平」兩字的形音義,盧德銀走進來,低聲說:「流沙河,快些收拾行李。回去!」
我怔了一會兒,便把那一頁的角角摺疊了,合上書本。我以為將來還能夠從這一頁接著讀下去,哪知道從此就是永別!
我把行李收拾好後,盧德銀正在忙著把三條肥豬抬上小拖斗。肥豬們橫蹦豎跳,大聲抗議,拒絕登車。我想想我自己這樣聽話,忍不住苦笑了。
這一生不可能再到這裡來生活了。我趕快出去走一圈吧。走到農場南端的水塘邊,忽然想起1960年夏,我害了飢餓性水腫,臉腫了,腿腫了,整天嗜睡,迷迷糊糊。有一天正午我從二磚廠拉糞車回農場,倒在這草碧如染、茭荻沙沙搖響的水塘邊,在炙膚如火燎的陽光下,竟昏昏沉沉地睡去。被一位從機場裡出來散步的解放軍搖醒時,殘陽已快落山了。想起這件事情,我不願意再向前走了,因為前面還有更傷心的故事,我不想去觸動它們。
所謂省文聯機關農場,無非十幾畝地,加上一座大屋而已。1960年1月建場,我是最早的拓荒者之一。這裡原是鳳凰山飛機場的東邊緣地區,二次世界大戰時有美國空軍駐在這飛機場。農場的十幾畝地全是飛機場的跑道和停機坪,後來廢棄了,變成荒地的。建場初期,省文聯機關每天派人來用鶴嘴鋤挖荒地。一鋤落地,鏗鏗碰響,下面砌著卵石一層又一層。我在這裡做過這些勞務:拉車,挖地,栽菜,栽油菜,種瓜,種洋芋,種玉米,種棉花,養豬,煮飯,守夜,等等等等。還有,那一座大屋在修築時我上屋架去蓋過瓦。
我在農場先後兩次共住三年零一個月。這裡是我的大學,歌於斯,哭於斯,胼手胝腳於斯,櫛風沐雨於斯,勞於斯,病於斯,寂寞於斯,做夢於斯,發憤求學於斯,而現在我畢業了。對於一個誠實的人說來,上這一家大學絕非浪費生命。我的所學將有用於對付未來的艱難歲月,使我能夠在逆境中生存下去,堅強地生存下去。我想起了一句民諺:「再窮不過討口!不死總要出頭!」
吉普車在那一頭鳴喇叭叫我了。我急步跑回大屋,同省科協住在農場的同志道別。我和他們在同一個屋頂下面同鍋吃飯好幾個月了。我到井邊去挑滿廚房的水缸。井唇有一叢箭車菊,年年秋季開幾朵黃蕊紫瓣的小花,每天挑水時我都要看她們幾眼。現在是春季,她們還在夢中。等到秋花開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