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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沿馬杆的斜坡滾下來軋斷我的兩腿。
中午回家,進屋不見何潔,入內間去看了,也不在母親的床上,母親從廚房走進屋,悄聲說:「她走了。」一潮悲涼,新婚別的悲涼,從心中奔湧到眼中來,又從眼中強壓迴心中去。我在桌前坐下發呆。燕去了,巢空了,只留下一張字條放在桌上:「坦:我走了。為了生活,保重。妻字忙抄。」我問母親:「她怎樣走的?」母親說:「她等你好久,不見你回來。派出所張所長又到家中來了,催她快走。她說偏不走,同張所長吵起來。張所長提醒她,說她的戶口在成都,不在城廂鎮。後來張所長走了,她就清理你的藏書,裝滿一藤箱最好的,請餘勛楣(我的三妹)幫忙,兩人共提到北門車站去。離開車時間還早,她又冒著大雨跑回來,從菜市上買了黃瓜和大椒給我帶回來。她說雨大,叫我不要去菜市了。大雨不停,她又走了。我拿著草帽去追她,一路喊她,她不回頭。我曉得,她在哭。」母親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停了一會,又補充說:「她說她九月上旬一定回來。」
多日以後,我才知道,那天上午她同張所長吵,雙方曾有一段激戰般的對話。這段對話是躲在屋內的母親所沒有聽見的,如下:
「這裡是我的家。我不走!」
「你們這是非法同居。不走,趕你走!」
「我們要求補辦結婚登記手續!」
「補辦了也不准你住在這裡!」
「我把戶口遷來!」
張所長吃一驚,瞪大眼睛逼視何潔。在成都有工作,生活滿好,偏要遷到小鎮上來受苦,這樣的年輕女子是他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他憑常識判斷何潔是在提虛勁,爭個嘴巴硬罷了,未必肯認真遷到這裡來,便笑笑說:「那你就遷來吧。」
12.紅衛兵來了
何潔是在1966年8月27日上午走的,哭著走的。兩天後,紅衛兵來了。這些小將由老師帶著,列隊上街遊行,敲鑼打鼓,裔呼口號,驚動本鎮東南西北四條大街。看熱鬧的觀眾鵠立街邊巷口,有感到快意的,有感到新鮮的,有感到茫然的。想來也還有感到恐慌的,不過我未親眼看見,不敢妄記。人有了恐慌感,一般都掩飾著,不肯形之於色,例如鄙人便是。當時我回家去吃午飯,路過北銜,正好遇見紅衛兵遊行。躲吧,來不及了,面對面了。我臉上做出一副溫馴無害且能「正確對待」的表情,心中卻在詛咒「小法西斯」。這又是奴隸性的表現。讀者不妨罵我虛偽好了。須知,「左家莊」的「十年教訓」厥功甚偉,豈止教成了一批又一批的棍子和打手,而且訓熟了更多的吃棍捱打者。整人的,被整的,雙方均已成熟,彼此的表演都很得體了。
這是本鎮最早出現的一批紅衛兵。他們都是城廂中學的學生,一般屬於家庭出身好的所謂紅五類子女,對他們心目中的偉大領袖據說懷有深厚感情,對他們心目中的階級敵人據說懷有刻骨仇恨。不過據說而已,他們畢竟年幼無知,尚缺乏定向性,所作所為多系受人利用。後來由於組織擴大,相容了一些「可以教育好的」所謂黑五類子女,又由於政局的蒼黃反覆對他們產生了種種影響,他們原有的組織便分裂了。於是最早出現的那一批紅衛兵被他們的對立面(也是紅衛兵)罵成是「官辦紅衛兵」。這恐怕不公平。形形色色的紅衛兵組織其實都是奉「主家莊」之命旨行事的,本質相同。不同的只是有的組織主奉天命,有的組織主奉地旨而已。而「左家莊」是到處都有的,不論天上地下。記得那時候在故鄉聽見一首從成都傳來的民謠,主題是謳歌紅衛兵對立的兩大派:一派是主奉天命的紅衛兵「八二六」,一派是主奉地旨的「紅衛兵成都部隊」。謠曰:
「八二六」好,「八二六」好。「八二六」教我偷手錶。「紅成」壞,「紅成」壞。「紅成」教我偷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