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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革中,她好多次看見有人上吊跳樓的慘狀,但是始終沒有與父親的死聯絡起來。她從來沒有想像父親死時是什麼樣子。雖然她一直後悔未與父親見最後一面。父親自殺後,李伯伯沒有馬上告訴她。當然,她如果趕回成都,也未必能見到父親的遺體。
母親對自己那段日子不願意多談,也從來不太願意提父親的死亡,母親說,父親被連續轟炸性批鬥後,精神終於承受不了,神志混亂後跳樓自殺。
留在她心裡的父親,鬢角頭髮出現了花白,說話聲音也不高,做事仔細耐心。他看女兒的眼神,總是帶著愛,帶著慈祥。最後一次見父親,是她從學校回家,突然下起大雨,颳起大風,她躲在街角。這時父親打著傘頂著風雨出現了,對她說,就知道她被雨堵在這兒,他的笑容親切,他的步子顯得有些笨重,穿了件皺巴巴的短衫,背有點駝,眼角有皺紋,不過更像她的父親。她情願保留這個記憶。
她翻了一個身,整個臉陷在柔軟的枕頭裡。陳阿姨說的那冤死的和尚和妓女,一直在她腦子閃現。行刑隊的槍舉起來,眼睛充滿無名的恐怖。烏紅的血流了一大坡,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的血,像開自來水管似的。那兩具屍體被破草蓆卷裹起來,扔進坑裡,鏟上泥土,埋了。陳阿姨說這兒的人總繞著路,不經過那個半山腰的壩子,說是殺死過人的地方,連太陽都不照著那塊地,怕惹來一身倒黴氣。後來那兒成了一所中學操場,坡土剷平蓋上水泥,架起圍欄,成為籃球場。本地人,老輩早就忘了這案子,小輩人聽過也如耳邊風,沒人記得這事。但是她還是不願走那裡。
昨夜陳阿姨陪她回酒店,到酒店門口停住腳步,說她這樣打扮的老百姓不便進去。她對柳璀說,「好好睡一覺,你也讓我擔心,就像擔心月明一樣,月明性格細緻,雖然不會照顧自己,卻是非常孝順。他是我這一輩子的最大安慰!」
「難道……」柳璀心裡疑惑的話,幾乎要衝出口來。
陳阿姨看著柳璀,握著柳璀的手,突然說,「是紅蓮來報我的恩――當年是我幫她逃走的,沒想到把她送上死路。我一直不知她是恨我還是感激我。現在,我知道她是感激我的。」
陳阿姨的話,柳璀聽得心驚肉跳:看來陳阿姨深信不疑月明是紅蓮轉世。照此推理,她就應當想到自己……不過這也太荒唐了。
她剛想說話,陳阿姨已經走遠了。
父親的骨灰後來送回他的家鄉河南安陽,安葬之後,柳璀再也未去過那裡掃墓,她所有與父親相關的記憶都是和四川聯絡在一起的。
她覺得天已經亮了,雖然這種旅館的窗簾向來厚到不透一點點光線,她知道,天終於亮了,可是她的眼睛就是睜不開,彷彿有什麼膠粘住似的。應該會有什麼人來敲門,或是電話鈴聲,或是來做清潔的旅館人員來敲門。這樣她就可以完全結束這場冷汗不斷的痛苦睡眠。
但是始終沒有等到。她還是躺在床上,那些水裡全都是腐爛的東西,更多的是頭髮絲,纏在一起,不知是死人的還是活人的,那些烏黑的頭髮絲在水面上,她要分開這些頭髮,才能浮出水面來。但是她未能辦到,她又落到水裡,那些亂得不成形狀不成邏輯的細節,又來找她,要她進去看個清楚。
她覺得只有一個人能聽懂她這些苦惱,能夠是誰呢?她想來想去,只有李路生,她的保護人,多年做她的哥哥、後來做了她丈夫的人。她試了一下,用盡力氣喊,「路生!」
她聽到了迴音。
終於睜開眼睛,一摸枕頭,全是臉頰流下來的淚水。李路生果真在房間裡另一端,側面坐著,開著一個檯燈,想必在看什麼檔案。
她第一次發現李路生戴著眼鏡,想必是老花閱讀鏡。這個永遠的少壯派也到了眼光不靈之時?這個問題把她輕易地拖回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