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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想看見正在變化著的它們,也許眼睜睜地看自己是一種罪惡可是她企盼著這種罪惡。白天當她獨自在家時常揪起自己衣服的前襟,透過張開的領口壓著眼皮向下觀看,她看見了它們正在隆起正在舒展,那隆起和舒展使她又驚慌又滿足。她挺起胸來,走到穿衣鏡前不厭其煩地照著自己的側面,側面的胸前那一道陌生新鮮的小弧線使她特別想跑到街上去走一走。
她尋找各種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衚衕,懷著一點兒激動,一點兒自滿、一點兒慌張和一點兒不光彩去走,她希望被人注意,她覺得她已經被人注意。當她希望被人注意時便誇張地挺起她那剛能挺起的胸;當她自以為人們在注意她時便又鬆懈起自己。她覺得她很壞,還有點造作。但她壓抑不住這壞這造作,她造作是因為她拿不準今後該用什麼樣子走路,在街上在院子裡在房間裡,她面對一個陌生的自己感到無所適從。她壞,那是因為一面隱藏著自己又一面展現著。為了這無所適從,這隱藏這展現,她一個人常常在屋裡騷動不安地想發現新的什麼。也許那新奇正是她過去所視而不見的存在,比如眼前那本擺了好幾年的《赤腳醫生手冊》。她站在舅媽的書架前抽出這本綠皮黃字的厚書,她捧起它覺得面紅耳赤於是心就懸在喉頭,因為她猜出了她想看的是什麼。她為這種想看感到抬不起頭,但她又堅信那書的誕生並不是要使人抬不起頭。她一面為自己找著理由一面拉嚴窗簾,假定無目的地翻弄起來,結果她一下就翻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那些部位向外放射著亂線,線的頂端標誌著那部位的名稱。那些紛亂的射線使她覺得醜陋不堪使她目瞪口呆,使她懷著更深更新的願望和更深更新的失望。那部位們的名稱如同來自遙遠天際的響雷在她耳邊一個個炸裂。她不忍心正視它們,她不甘心正視它們。雖然它們在她耳邊轟鳴著但是她沒有聽見它們,她沒有記住它們。她堅信這已經是犯罪瞭如同從前的報紙上說過,一個青年在友誼商店門口平白無故就砍死了兩個國際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單商場放了一顆定時炸彈。她把這本手冊扔在一邊,她自願把它扔在一邊。
許多年之後,長大成人的蘇眉一直無法弄清當時是什麼原因使她拒絕正視那些解剖圖,到底是什麼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了畸形的心理嗎?是生就在那年月的眉眉沒有力量和勇氣去接受原本應該人所共知的事實嗎?或者你說不,那是因為她看見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類。你又會說真的才是可怕的,這有點沾邊兒但又不完全,也許那是她應了靈魂的召喚和直覺的導引,它們為她開闢了另外的渠道一個只適合於她的渠道。你說不清楚,人類是無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時代也無法使人類澄清自己。
敢於正視那些部位那些亂線對她來說是很晚很晚以後的事。在十二歲的春天裡她自願地轉移了視線她翻出了她敢於正視的新奇。那是有一次她在賣廢書的路上信手從廢書中撿起的一本電影連環畫。她無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擁抱。她把它收起來帶回家去,迫不及待地從前往後翻動起來。那翻動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滾燙著就像第一次覆蓋在那紊亂的晶瑩的刺癢的毛線帽上。但她的耳邊沒有了那炸雷眼前沒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燈,沒有了驚嚇人心的醜陋,只有一幅幅動人的畫面。那是一本沒有名字的連環畫,是一些外國人和他們的故事。一個威武的男人叫葛裡高利,一個眼神顧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亞,一個不幸的女人叫娜塔麗婭。娜塔麗婭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殺,她沒能死成卻變成了歪脖子。娜塔麗婭的歪脖子深深震動了眉眉,那是一個與《赤腳醫生手冊》全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為什麼會被那陌生遙遠的生活所打動,但是她被打動了。她崇拜娜塔麗婭,她必得尋找一個女人來崇拜。
這崇拜致使眉眉開始模仿娜塔麗婭的歪脖子,她覺得這個歪脖子正是娜塔麗婭全部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