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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通城東民巷十七號後院。

晚。一盞玻璃罩美孚燈擱在方桌中央,明亮的光線勾勒出三張安祥、平和的臉。

東面坐著我奶奶。她左手架一隻圓竹繃,右手時伸時縮上下翻飛,繡花針扎入綢布的“卜卜”聲和絲線抽動的“索索”聲合奏成一支節奏分明的歌。

北面坐著我姑媽。她握一管毛筆,屏息凝神地臨摹著柳公權,橫撇豎捺筆筆如縷。每寫完一個字,她把楷推開,看幾眼,接著寫下一個。

西邊坐著我的父親。我父親那會兒好象只五六歲,正專心致志地在紙上畫房子,畫電燈,畫汽車……

一幅寧靜的市民天倫圖。

凝望著這幅遙遠的圖,我的耳邊總飄嫋著一支委婉、徐緩的小夜曲,心也悠悠地飛……

前面我已經交代過:我的木匠爺爺在參加紅軍時安排我的聾奶奶帶著一雙小兒女搬進了南通城。

這裡面牽扯到一個與我的小說並無什麼關聯的女人。她好象是我木匠爺爺的什麼親戚,我應該叫她大姑奶奶。我沒見過這位大姑奶奶但我聽說過她的故事:她自小給一戶鐵匠家做童養媳,十六歲成的親。成親時小鐵匠才發現根本沒法行*,因為這個小媳婦是“石女”,醫學上叫做“先天性*口閉鎖症”。這種病症本可以透過手術治療的,但小鐵匠不可能知道什麼閉鎖不閉鎖只是一味地繃霸王弓,新婚一個月下來費盡力氣卻是一事無成。窮鐵匠娶親不容易,總不能守著媳婦乾瞪眼。無奈之下,他請身強力壯健如牛的師兄幫忙。這位師兄能把鐵疙瘩當面揉,卻也同樣鑿不開那把“鎖”,折騰得氣喘噓噓汗如雨下,我大姑奶奶也殺豬似地喊。不幾天,大姑奶奶再也不堪折磨逃離了鐵匠鋪,幾經周折在南通城商會會長潘懷宇家裡當了女傭。我奶奶到南通後落腳在潘府後面的小院裡就是投奔的她。

我奶奶帶一雙小兒女落腳南通城,開銷不會大但也不會小,總不能全靠我木匠爺爺私吞的那百十塊大洋坐吃山空,除了二伯具成的貼補之外,主要靠我奶奶做針線活兒掙錢。

奶奶雖然耳聾,但從社會學角度評價她同樣是中華文明的繼承人和創造者。她做得一手的好針線,尤其擅長繡花。南通的刺繡工藝原先並無名氣,民國三年張謇開辦女紅傳習所,聘請他的紅顏知己沈壽女士當所長,開設刺繡、國文、書畫、音樂等課程,博採蘇繡、湘繡、蜀繡眾家之長,形成了熔西洋油畫、攝影與刺繡為一爐的通繡特色,獨立於繡苑之茂林。我奶奶的繡技與沈壽無關,她拿手的是古老的插針繡,描龍能騰飛繪鳳會亮翅。她的繡品不上市,大多是潘懷宇和商會同僚們訂的貨。通繡因沈壽而名揚海內外,富商顯貴們便以繡品作為進貢饋贈禮品。我奶奶的作品當然沒法跟沈壽大師比,卻也因其耳聾而泥古因泥古而典雅,作為禮物當然是很珍貴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市文化局一位副局長在我家看到了一幅我奶奶早年繡下的牧童戲牛的床沿後,大為驚歎,鼓動文物部門前來收購。我父親熱心為保護文物作貢獻也熱心為奶奶留存點遺蹟,把這幅床沿無償地捐贈了,據說現在儲存在南京博物館。奶奶的作品那會兒只是算是產品,布料和絲線由主家送來,掙也就掙個手工錢。靠潘懷宇關照,每個月似乎不下五六塊大洋。

如此算下來,我奶奶領著一對小兒女在南通城裡的日子過得還算寬裕。一個有力的證據是:我姑媽我父親先後都進學堂唸書了。

進的是南通城東民小學堂。

跟我的伯伯們一樣,我姑媽我父親的乳名也都是木匠工具:姑媽叫“鑽兒”,父親叫“鑿兒”。幸好我奶奶生下我父親之後沒有再生養,要不然真不知道我爺爺該拿什麼木匠工具給孩子起名了。

按照先前伯伯們的起大號方法,姑媽該名叫“張鑽成”。但老師覺得“張鑽成”不象是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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