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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清晨,如果有人從遠處觀望‐就像大貨車司機在高速北京入口處等待時那樣‐他會看到整座城市的伸展與摺疊。
清晨六點,司機們總會走下車,站在高速邊上,揉著經過一夜潦草睡眠而昏沉的眼睛,打著哈欠,相互指點著望向遠處的城市中央。高速截斷在七環之外,所有的翻轉都在六環內發生。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遙望西山或是海上的一座孤島。
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摺疊自身,向地面收攏。高樓像最卑微的僕人,彎下腰,讓自己低聲下氣切斷身體,頭碰著腳,緊緊貼在一起,然後再次斷裂彎腰,將頭頂手臂扭曲彎折,插入空隙。高樓彎折之後重新組合,蜷縮成緻密的巨大魔方,密密匝匝地聚合到一起,陷入沉睡。然後地面翻轉,小塊小塊土地圍繞其軸,一百八十度翻轉到另一面,將另一面的建築樓宇露出地表。樓宇由摺疊中站立起身,在灰藍色的天空中像甦醒的獸類。城市孤島在橘黃色晨光中落位,展開,站定,騰起瀰漫的灰色蒼雲。
司機們就在睏倦與飢餓中欣賞這一幕無窮迴圈的城市戲劇。
(二)
摺疊城市分三層空間。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間,五百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清晨六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空間休眠,大地翻轉。翻轉後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第二空間生活著兩千五百萬人口,從次日清晨六點到夜晚十點,第三空間生活著五千萬人,從夜晚十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然後回到第一空間。時間經過了精心規劃和最優分配,小心翼翼隔離,五百萬人享用二十四小時,七千五百萬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時。
大地的兩側重量並不均衡,為了平衡這種不均,第一空間的土地更厚,土壤裡埋藏配重物質。人口和建築的失衡用土地來換。第一空間居民也因而認為自身的底蘊更厚。
老刀從小生活在第三空間。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什麼樣,不用彭蠡說他也知道。他是個垃圾工,做了二十八年垃圾工,在可預見的未來還將一直做下去。他還沒找到可以獨自生存的意義和最後的懷疑主義。他仍然在卑微生活的間隙佔據一席。
老刀生在北京城,父親就是垃圾工。據父親說,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剛好找到這份工作,為此慶賀了整整三天。父親本是建築工,和數千萬其他建築工一樣,從四方湧到北京尋找工作,這座摺疊城市就是父親和其他人一起親手建的。一個區一個區改造舊城市,像白蟻漫過木屋一樣啃噬昔日的屋簷門檻,再把土地翻起,建築全新的樓宇。他們埋頭斧鑿,用累累磚塊將自己包圍在中間,抬起頭來也看不見天空,沙塵遮擋視線,他們不知曉自己建起的是怎樣的恢弘。直到建成的日子高樓如活人一般站立而起,他們才像驚呆了一樣四處奔逃,彷彿自己生下了一個怪胎。奔逃之後,鎮靜下來,又意識到未來生存在這樣的城市會是怎樣一種殊榮,便繼續辛苦摩擦手腳,低眉順眼勤懇,尋找各種存留下來的機會。據說城市建成的時候,有八千萬想要尋找工作留下來的建築工,最後能留下來的,不過兩千萬。
垃圾站的工作能找到也不容易,雖然只是垃圾分類處理,但還是層層篩選,要有力氣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辛苦不怕惡臭,不對環境挑三揀四。老刀的父親靠強健的意志在洶湧的人流中抓住機會的細草,待人潮退去,留在乾涸的沙灘上,抓住工作機會,低頭俯身,艱難浸在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氣味中,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既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也是城市的居住者和分解者。
老刀出生時,摺疊城市才建好兩年,他從來沒去過其他地方,也沒想過要去其他地方。他上了小學、中學。考了三年大學,沒考上,最後還是做了垃圾工。他每天上五個小時班,從夜晚十一點到第二天清晨四點,在垃圾站和數萬同事一起,快速而機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