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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拐了一個彎,同時緩緩減了速度。前方大廈燈火如晝,正是全上海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華懋飯店。
一雙眼睛看著錢與人,她非常實際,因為已經提前度過了做夢的年齡。少女所應有的玫瑰色的綺夢,她都已做過了,並且,都已夢醒了。
茉喜從黑斗篷中抬起一隻雪白的手,將蓬鬆豐厚的銀狐領子向上託了託,然後用無名指的指肚輕輕抹了抹唇上的口紅,在汽車即將停到飯店門口之時,她放下手,下意識地搓開了指肚上那一抹紅顏色——她粉墨登場的時刻來了,她的世界來了!
很快地,她有了三教九流的新朋友,中國人有,外國人也有。有了朋友,就有天地,就有事業。錯綜複雜的人脈被她一條一條地理順,又被她一條一條地攥牢。她還不滿二十歲,然而一顆心是真金經過了火煉,能熔的全熔了,不熔的,全是比金剛鑽更冷硬的。
飯店門前汽車停停走走,車門開關聲音不絕於耳。她這輛汽車烏亮嶄新,是最出風頭的。汽車尚未停穩,無需門口西崽邁步,已經有一群西裝革履的青年先生蜂擁而至,此起彼伏地喚起了唐小姐。而一隻手從人群之中穩穩地伸過來,手的主人一聲不吭,先是拉開了汽車車門,隨後把手臂伸到門口,充作了茉喜下車時的扶欄。茉喜提前戴好了手套,此時她自自然然地抬手一扶那條手臂,同時抬眼向前順勢一掃手臂的主人。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得過去是英豪。她是女英豪。
手臂的主人也是西裝革履的紳士打扮,微垂了狹長的單眼皮,他是武治平。
陳文德留下的財產成了她最堅實的後盾,但她並沒有依靠著這面後盾坐吃山空。彷彿是從到達上海的第一天起,她便開始了她的新生活。她聰明伶俐、漂亮闊綽,會玩心術、會講義氣,肯吃苦、敢冒險,還有,她很能忍。
武治平面無表情,只在嘴角微微含了一點笑。笑是冷笑,笑的是自己,因為知道茉喜野心勃勃、不是善類,但自己依然鞍前馬後地要為她效勞,做她一生一世的奴才。他也想離開她,可是無論如何離不開。也許,只是為了她長得美。
汽車穿行於繁華午夜,把她從她的公館送入各色花花世界。她終於有家了,自己的家,唐公館。她沒姓白,沒姓萬,沒姓陳,也沒姓武。兜兜轉轉的若干年,她最終恢復本來面目,是孤零零的、而又頂天立地的,唐茉喜。
在茉喜扶著他下汽車的一瞬間,他用耳語一般的聲音說了話:“我剛和紡織廠的王經理談過了,他一定要再見你一面,託你到黃老闆那裡為他說句話。”
小蝴蝶亮晶晶的,停落在耳後烏油油的髮捲之上,和同樣閃爍著的耳環項鍊配了套。黑髮捲曲蓬鬆得一絲不亂,很利落地齊了耳朵,是經過了白俄理髮匠的妙手。坐在一九二九年最新款的林肯汽車中,茉喜仰起臉微眯了眼睛,看車窗外的霓虹燈光閃爍變換,是人間的七彩流星。這是她到上海的第三年,有備而來,伺機而動,她單槍匹馬地建造了一個小世界,由她為王的小世界。
茉喜探身下車,然後在眾人環繞之中站直了身體,似笑非笑地瞟了小武一眼,她毫不掩飾地笑道:“當初我要在老王的廠裡入一股子,老王推三阻四地不肯,如今他求人情求到了我這裡,我也要刁難他一下。”
鳳瑤不知道,她和茉喜心有靈犀,在千里之外,茉喜的頭上,的確也棲息著這樣一隻寶光閃爍的小蝴蝶。
然後不等小武回答,她徑自轉向了她的仰慕者們,一陣香風夾裹著歡聲笑語,她且行且笑,話裡隔三岔五地夾著英文詞,非常洋派,非常摩登,讓她的仰慕者們絕猜不出她其實大字不識幾個。而他們偶爾收到的她灑了香水、夾著花瓣的華麗書信,也其實是出於小武的手——早上或者晚上,小武趴在茉喜的大床上,衣衫不整地執筆聽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