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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槍手們,雖然都是把槍口對準兔子瞄準射擊,卻又有嚴格的技術差別和道德規範,即:打“臥兒”不打“跑兒”,打“跑兒”不打“臥兒”。“臥兒”指的是正在安生著的兔子,“跑兒”是指奔跑著的兔子。這個嚴格的界限似聯絡著他們的技法表演,也聯絡著他們的自尊。小治是打“跑兒”的。深秋和冬天,大莊稼被放倒了,田地裸露出本色。打兔子的人出動了,他們肩荷長筒火槍,腰繫火藥葫蘆和鐵砂袋,大踏步地在田野裡開始尋找。這時,也是兔子們最慌張的時候——少了莊稼它們也就少了藏身之地。它們開始無目的地四處奔跑。唯一使它們感到少許安慰的,是它們灰黃的毛色和這一方的土地相仿。於是在一些兔子奔跑的時候,另一些兔子則臥進黃土地裡碗大、盆大的土窩,獲取著喘息的機會。這樣就有了“跑兒”和“臥兒”之分。小治在秋後的田野裡大踏步地尋找,他那雙看似望天的斜視眼,卻能準確地掃視到百米之外奔跑著的離弦箭似的兔子。有“跑兒”出現了,小治立時把槍端平,以自己的身體為軸心開始旋轉著去瞄準獵物。當槍聲響起時,就見百米之外的獵物猛然躍身一跳栽入黃土。這時,成功的小治並不急於去撿遠處的獵物,他先是點起煙鍋兒抽菸。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四處張望,他是在研究,四周有沒有觀賞他“表演”的人。槍響時,總能吸引個把觀賞者。當小治終於發現有人正站住腳觀賞他的槍法,才在槍托上磕掉菸灰,荷起獵槍,帶著幾分不經意的得意,大步走向已經斃命的獵物。他彎腰撿起尚在綿軟中的毛皮沾著鮮血的兔子,從腰裡拽出根麻繩,將兔子後腿綁緊,再把它掛上槍口,衝著遠處的觀賞者搭訕兩句什麼,竭力顯出一派輕鬆和自在。黃昏時小治還家,總有兩三隻“跑兒”垂吊在他的槍筒上,此時“跑兒”們身上的鮮血已被野風吹成鐵鏽色,身子也變得硬挺。
小治還家了,終日安靜著的西貝家常會在這時傳出一片喧鬧。這喧鬧不是為了小治的勝利歸來而歡呼,那是小治的內人,一位平時在西貝家不顯山水的女人——在房頂上的叫罵,她面朝東北,很有所指地罵起來。她在罵一個女人,大意是說,小治本應該把多一隻兔子帶回家的,現在卻少了一隻,那少了一隻的兔子是小治路過村北的小街套兒坊時,隔牆扔給了一個名叫大花瓣兒的寡婦,這寡婦常年吃著小治的兔子,和小治靠著。這大花瓣兒便住在笨花村“陰山背後”、面朝野外的套兒坊。小治內人的罵,先是指桑罵槐式的旁敲側擊,到最後則變成單刀直入且加重語氣的破口大罵。她罵那女人——大花瓣兒,因為兩腿之間抹了香油,男人們才順著香味兒奔進她家。最後她常用嚎啕大哭結束這場無人還擊的叫罵。也只在哭聲從房頂上傳下來時,作為一家之主的西貝牛才站在當院開始發話。他衝著房頂上喊:“想叫街①喲,你!還不滾下來添鍋做飯!”
果然,西貝牛的吼聲使房上的哭聲戛然而止。少時,西貝家的風箱響起來,煙囪裡的炊煙升起來……院裡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一家人只呼呼地喝著碗裡的粥,就著堆在碗邊以內的一小撮鹹菜。小治槍口上的獵物並不是他們全家的吃食,兩隻兔子(或一隻)仍然吊在槍口上,第二天小治將要到集上賣掉兔子換回槍藥和鐵砂。
小治的打兔子繼續著,小治媳婦晚飯前房頂上的叫罵也繼續著。日子久了,那叫罵就像是西貝家晚飯的一個序曲,又好比西貝家一個固定的保留節目。少了這個序曲,西貝家的晚飯就遲遲不能開出;少了這個節目,西貝家的一天就不能說過得圓滿,此時的笨花村便也彷彿少了點什麼。小治不理會女人的叫罵,只待晚上和媳婦上炕後才對著房梁說:“不論誰抹香油都能招男人?”要不就說:“男人都是衝著香油去的?知道什麼呀你!再說,你看見我扔兔子啦?”媳婦說:“就是,就是看見啦,咱二片看見啦。”小治說:“哼,二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