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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裡還敢待在原處?搶忙鎮定精神,睜大瞳孔,朝黑不溜秋的四下裡尋著樓梯,連跳帶跌下了樓‐‐這十二層樓上去得輕便,下來得沉重,有一片刻我甚至猜想死後下地獄的鬼物們大約都經歷過這麼一段。事後我每次回想起這天夜裡,總覺得下樓梯時的恐怖摻合了別樣的、複雜的、當時我並不敢承認的成分,那是一種自知辜負了小五,便怕她當即如鬼魅一般自闃暗之中纏祟過來的心情。我以一句掉以輕心的話迴避了、也抹煞了我並不願意擁有、也不甘心承擔,更不打算付出的情感。
我緩緩跨越莒光新城和村子之間尚未鋪蓋柏油的上石路面,經過那群正在將電話線路埋進地下的工人‐‐他們所圍成的一個小圓圈的中心有一盞發出慘白亮光的電燈,那光明使我稍稍放鬆了一點,好像我這個人在經歷過一場詭異的、鬼魅的儀式之後突然又回到了人世一樣。我心裡則一直念著: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這樣莽撞、這樣糙率、這樣讓人招架不住……偏在這一刻,一隻手又猛地拍上了我的肩頭。
&ldo;先生!這是不是你的?&rdo;
是那群埋設電話線的工人裡的一個,他的手上捧著剛才給小五踢下樓來的那條圍巾。沒等我答話‐‐或者是看我一副答不出話來的模樣‐‐那人一歪嘴笑了:&ldo;我看你從那上面下來。&rdo;
我接過圍巾,聞到那上面還殘留著的香味,有一種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覺‐‐但是當時我太年輕,不知道那感覺其實並不是什麼被冤枉不被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愛上的信心。如果還要往裡挖深一點,我更該承認:二十一歲時候身為大學生的我,打從心底不想要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混來一身功夫卻連高中都沒念過的女人愛上。那時我只想追求另一種生活,也相信每個人都不該陷溺於已然如此的生活,於是我過於傲慢。
15 一闋艷詞
但是,關於小五臉上乍然浮現的那種嚮往別種生活的神情並不是我以己度人而憑空捏造出來的。等到孫小六十七歲那年第四次失蹤時,她十分慎重而帶著些許怯意地告訴我:&ldo;其實有時候我也會羨慕我弟,就那樣一走了之了。&rdo;
說著這話的那一天,她穿了身自己剪裁fèng制的湖水綠薄衫子,底下是條墨綠色的及膝短裙。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一打照面兒我就開了她一個玩笑,說她像一棵萬年青。她沒接腔,只說孫小六又不見了,要來家借個電話。
我們家恐怕是全村最晚裝電話的一家,孫家則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不裝電話的一家。孫老虎不裝電話是因為孫媽媽人有些痴呆之後聽不得電話鈴,說電話鈴一響準有不好的事‐‐也許小六在外邊怎麼了,也許小三、小四在外邊怎麼了,也許連軍中的大一、大二都不一定怎麼了。總之,電話是催魂鈴。於是催魂鈴便裝進我家的客廳了。無論打進來或者打出去,通常催的是家母的魂。我反正外邊沒朋友,家父的朋友也多半是古戰場上的死人,我們對電話鈴一向不作任何反應。我甚至有一種它從來沒響過的錯覺。家母之所以要裝電話自然不是為了方便孫家‐‐在她看來,電話是方便我從學校宿舍向家人報平安的必要工具。我卻幾乎沒打過,因為我從來記不得號碼。
那天我剛透過研究所裡的最後一次資格考,才進門就看見那棵萬年青一面翻著小本子、一面抖著手撥號碼。我靠在對面的一個書架旁邊,仔仔細細端詳著這個熟得恰恰好的女人。
小五和她十六歲或二十歲的時候的模樣一般無二。不過二十五歲的她的腳趾頭特別耐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