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幢鄉間房舍裡。多年前我曾經在此完成了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長篇小說‐‐一部自編自撰、自引自注的碩士論文‐‐之後我因為某種險惡勢力迫在眉睫之故而逃離了一段相當長的歲月,其間我從來沒有料想過會有重返舊居之一日。然而造化弄人,我畢竟還是在另一個險惡勢力的逼促之下又回來了。如今在我面前,有幾十竿綠意盎然的竹子,一株剛褪盡胭紅、竄發新葉的山櫻,一叢油光勃亮的茉莉和一地黑白交錯的鵝卵石。我身後這原本已經算得上危樓的兩迭式透天建築也早在不知何年何月經匠手修繕成一座外觀還十分雅緻的三層樓宇;屋後當年薈萃成叢的姑婆芋也給有心人刻意保留下來幾精,夾雜在滿地黑白相間的卵石之中,不特別挑剔地看去,還真有些京都古寺枯山水的況味。這狹仄的庭院自然無法真正阻絕我所意圖逃避的一切;不過此地確乎適於作為一個回首省視的起點,在陪著孩子玩耍的片刻,我知道正有某些醞釀已久的記憶洶湧跌宕著,它們是我和這個世界之間悄然祟動的種種轇轕,我從未忍心揭其披覆、窺其就裡‐‐彷彿如此便會讓我們這一群羞赧之人無所遁形於光天化日之下‐‐可是我能逃避的是什麼呢?我能擁有的是什麼呢?我能掩藏的是什麼呢?或者該說:我真正恐懼的又是什麼呢?
當開始想起這一切的剎那,我只能痴心妄想還有足夠的時間回溯自己掌中曾經緊緊把握的一點什麼‐‐它的確與一把寶劍有關。
上卷
楔子
或許是出於一種隱秘的逃脫意識,我在唸大學的時代每逢寒暑假都不愛回家,總混在一些有家歸不得的僑生裡面向舍監申請留宿。條件之一當然是要繳交足額的宿舍費,之二是得遷出原先的房間,去和幾個越南或緬甸來的外系同學擠。我對僑生沒意見,可是我一旦搬進去,便形成一種侵犯他們那個小社會的力量。於是其中一個負責夜間門禁管理的緬甸學生後來跟我打商量:如果我答應不搬過去,他可以通融在晚上特別為我住的那間(其實是我們角落裡那四間)寢室開啟電源。這麼一來,我甚至可以根本不必提出正式的留宿申請,不必繳交任何費用。我只消在學期結束前另外打一副鑰匙,便可以於假期間隨時進出宿舍。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我必須在房門上方的氣窗和麵向網球場的推窗內側貼一層黑紙,以免室內燈光外洩;而我也只能在桌角和床板之間架一盞六十瓦的小燈,並儘量在夜間活動‐‐不發出任何聲音地活動。換言之:像只老鼠一樣地活動。
我正式當上老鼠是在大二上下學期之間的寒假,很覺得之前兩次假期所繳交的留宿錢簡直是虛擲浪費,且當時我並不知道那些僑生們不喜歡我闖入他們生活的真正原因是他們嫌我的腳丫子氣味不佳‐‐關於這一點,其實無須辯解,因為沒有人會覺得別人的腳丫子氣味如何如何之佳的。總之,過著老鼠一般的生活的那個假期雖然只有一個月,於我卻有無比深遠的影響。回想起來,它好像不只一個月、不只一個嚴寒的深冬;它彷彿總括了我的大學生活、少年終頁、黃金歲月。也是我此生第一次開始進入一種真正的、徹底的、離群索居的日子。比老鼠還老鼠‐‐起碼老鼠還不必在同類出現的時候躲躲藏藏,而像賊一樣住在一所以講究德育馳名的天主教大學裡,我最好是不要和任何人接觸,因為一旦接觸了,勢必會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一個非法的存在。你絕對可以想像那情景:走在清冷的校園裡的某一刻,有人喊著:&ldo;張大春,你怎麼會在這裡?沒回家嗎?有什麼事嗎?&rdo;或者:&ldo;你還住在宿舍裡嗎?&rdo;那樣我就必須撒謊。隨便說什麼都是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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