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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楊(1)

'天楊'

我叫宋天楊,出生在一九七九年一個五月的傍晚。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一屋子的甜香。奶奶聽著我元氣十足的哭聲,愉快地想:女孩子屬羊,怕是不大好吧。

生產過程是順利的。那疼痛足夠讓我媽媽這個蒼白而敏感的女人記住生育的艱辛,又沒留下恐懼的印象。夕陽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很安詳地進來,我想那個場景沒準就和《亂世佳人》裡媚蘭生產的鏡頭差不多。婦產科主任——我的奶奶,在夕陽下眯著眼睛看我像條紅色小昆蟲一樣蠕動,直到她聽見那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小護士的驚呼,還有手術器械慌亂地掉在盤裡的聲音。血從我媽媽那個蒼白而敏感的女人的身體裡噴湧而出,像日出一樣生機勃勃。這場景於是由《亂世佳人》變成了《急診室的故事》。於是,我媽媽死了。

後來父親就離開家,參加了援非醫療隊。經年累月地遊蕩在那塊遙遠又苦難的大陸上。什麼病都看,甚至給女人接生,還給一箇中非還是西非的很著名的游擊隊首領取出了肚子裡的彈片。這些都是爺爺跟我說的。我從小跟爺爺奶奶一起住,爺爺每年會從新華書店抱回新版的非洲地圖,告訴我爸爸現在在哪個國家。都是些很有意思的地名:馬裡、索馬利亞(我總是把它們倆搞混)、剛果、布吉納法索、坦尚尼亞……當然還有剛果河、東非大裂谷、撒哈拉沙漠。奶奶有時候會在爺爺抱著我看地圖的時候嘆一口氣,“他這是怨我呢,怨我把我兒媳婦的命給弄丟了。”還好奶奶不是一個像祥林嫂一樣沒完沒了的女人,奶奶永遠端莊而安靜,白髮梳得整整齊齊,每到換季的時候都買回來一塊新衣料。

我就是在兒童醫院裡長大的。我家的樓離住院部只有一牆之隔。我喜歡看人家曬中藥,藥草鋪在石板地上,散發著一種香味。我也喜歡病房裡消毒水的氣味,很清澈很凜冽。於是我就站在住院部的大門口,面朝著曬中藥的空地,這樣我就可以聞到喜歡的兩種味了。直到爺爺從裡面走出來,帶我回家。我們家的人都是醫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死的時候是醫學院的研究生,一個單調的家庭。所以我小時候最討厭人家問我:“天楊長大以後想幹什麼呀?也當醫生吧。”我惡狠狠地說我才不。我倒是沒說錯,我沒當醫生,我當了護士。而且就在這間兒童醫院,成了爺爺的同事。現實令人沮喪,不過我們都該知足。

沒錯,知足。這是我每天走在那條熟悉到爛熟的路上去上班時告訴自己的話。下三層樓梯,推開單元門,右轉,再走四百米就到了。小時候我曾經無數次地在這條四百米的路上想方設法地拖延時間,以便在進家前吃完手裡的雪糕——那是被奶奶禁止的“髒東西”。初二時我在這條路上的一個相對僻靜的拐角裡第一次接吻,現在我睡眼惺忪地走在這條路上,往事撲面而來。實在不是我濫情,而是我二十五年的生命裡,有二十一年天天都要經過它。要不是因為我在另一個地方念過大學,恐怕這條路就會像我的一條胳膊或腿一樣理所當然,這絕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因為我很容易就會失去對另一種生活的想象力,甚至忘記了還有其他的生活。

我大學是在上海唸的。那時我像所有十八歲的、虛榮且天真的女孩一樣愛上了那裡的繁華。是醫學院,護理系。實習時第一次穿上護士服就引來一片驚呼,那是網際網路開始蓬勃的時候,因此我擁有了一個網名:“魔鬼身材的白衣天使”。要畢業了,天使也得蓬頭垢面地準備絕無勝算的考研,一臉諂笑地準備註定碰壁的求職,目光悽楚地準備理所當然的失戀。我很幸運地把這三種滋味一一品嚐。身心疲憊的時候,奶奶打來電話說:“回家吧。”於是我知道,除了家,沒有多少地方能心甘情願地接納我——不管我自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要知足。我告訴自己。白衣天使不是誰都能做的。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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