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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臣僚期望他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權力對國家作出貢獻。但是德行意味著什麼呢?張居正在世之日,皇帝在首輔及老師的控制下作為抽象的道德和智慧的代表,所謂德行大部分體現於各種禮儀之中。他要忍受各種禮儀的苦悶與單調,這也許是人們所能夠理解的。但幾乎很少有人理解的乃是他最深沉的苦悶尚在無情的禮儀之外。皇位是一種社會制度,他採翊鈞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個人。一登皇位,他的全部言行都要符合道德的規範,但是道德規範的解釋卻分屬於文官。他不被允許能和他的臣僚一樣,在陽之外另外存在著陰。他之被拘束是無限的,任何個性的表露都有可能被指責為逾越道德規範。
在他的母親慈聖皇太后去世以後,禮部立即鄭重製定了喪儀,宣佈全國居喪27日,臣民全部服喪,帽子上纏以白布。全部京官一律披麻帶孝,不許穿著朝靴而代之以草鞋,摘去紗帽的兩翅而代之以兩條下垂至肩的白布。大小寺院鳴鐘3萬響,晝夜不息。三日之內,四品以上的官員及其夫人分批整隊前去慈寧宮舉行禮儀上的號哭,號哭15次,全部人員的動作協調,一哭皆哭,一止皆止,有如交響曲。
人們看得很清楚,慈聖太后之被隆重追悼,並不是因為她個人引起了如此廣泛而深沉的哀思。她不過是一個形式上的代表,她的喪儀象徵了全國臣民懷念慈母的養育之恩,也表現了他們對皇室的忠誠。不難想像這些官員和夫人在號哭完畢以後回到家裡,由於為這隆重的喪儀所感染,勢必要對長者更為孝敬,而全國的風俗乃能更為淳厚。然而萬曆皇帝卻早已喪失了這樣的信心。他已經把一切看透,儀式典禮只會產生更多的儀式典禮,作為全國的表率,他又必須在每一種儀式中使用全部精力去表現他的誠意。他在過去的生活裡付出的精力已經太多了,他已經不再有周旋應付的興趣,所以他以近日偶患濕毒,敷藥未愈,行走不便作為理由,免除了自己應該在眾目瞪陵之下參加的繁文縟節。但這並不等於說皇帝有虧孝道,根據當日居留在北京的外國教士記載,皇太后入殮時的一切細節,都出於萬曆的親手安排。
把傳統上規定的天子職責置之不顧,時日一久,萬曆懶惰之名大著。有的歷史學家認為他的惰性來自光天,也有歷史學家則懷疑他已經染上了抽鴉片的嗜好。這些歷史學家所忽略的是下面這樣的瑣事:萬曆既已免去了自己參加典禮的麻煩,卻在用一些更為無聊的方法在消磨時光。每當天氣晴和,他一高興,就和宦官們擲銀為戲。他自己做莊家,宦官把銀葉投向地上畫出的方形或圓形之中,得中者取得加倍或三倍的償還,不中者即被沒收。這種細碎的事情表現了一個喜歡活動的人物具備著充沛的精力,但又無法用之於作出積極的創造。皇帝的這種苦悶乃是歷史的悲劇。
難道說守成之君就無法改造這些凝固了的制度、改造皇帝的職權進而改造他的帝國?似乎也不盡然。在萬曆之前,他的叔祖正德皇帝曾經試圖這樣做過。兩人之間相隔約有半個世紀,正德的所作所為,對萬曆自然不是沒有影響的。
正德在1505年即位的時候還不滿14歲。他有超人的膽量、充分的好奇心、豐富的想像力。這樣的人作為守成之君,可謂命運的錯誤安排。正德沒有對傳統屈服,他有他自己尋歡作樂的辦法,而且我行我素,毫不為臣僚的批評所動搖。與書呆子作對,也許正是他引以自娛的辦法。
正德登極未逾兩年,他就搬出紫禁城,不再受宮廷內部清規峻律的限制。他新建的住宅名叫&ot;豹房&ot;,坐落於皇城中空曠之處,中有精舍、獵房及俱樂部。從此,他就在宦官、倡優、喇嘛以及異域術上的包圍之中。如果興之所至,他也偶然臨朝或出席經筵,但更多的興趣則在於遊獵。有一次,他親自訓練老虎,為虎所傷,幸賴親信江彬的救援才得免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