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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外婆院子的西屋住著一對沒有子女的中年夫婦——崔先生和崔太太。崔先生是一個傲慢的孤僻男人,早年曾經留學日本,現任某自動化研究所的高階工程師。夫婦二人過得平和,都直呼著對方的名字相敬如賓。有一天忽然有人從敞開的院門沖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從此十年無訊息。而崔太太就在那天夜裡瘋了,可能屬於幻聽症。她說她聽到的所有聲音都是在罵她,於是她開始逃離這個四合院和這條衚衕,胳膊上常挎著一隻印花小包袱,鬼使神差似的。聽人說那包袱裡還有黃金。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幹部大媽抓回。街道幹部們傳遞著情況說:
「您是在哪兒瞧見她的?」
「在『春生』,她正掏錢買煙呢,讓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兒……」
或者:
「她剛出『筆管兒』,讓我發現了。」
拎著醬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見過這樣的場面——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兒。
對於崔太太,按輩份我該稱她崔姥姥的,這本是一個個子偏高、鼻頭有些發紅的善淨女人。我看著她們扭著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鎖進西屋,還派專人看守。我曾經站在院裡的棗樹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麼不該在離衚衕那麼近的「春生」買煙啊。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裡屋,死時,偏高的身子縮得很短。
這一切,我總覺著和院門的敞開有關。
十幾年之後衚衕又恢復了平靜,那些院門又關閉起來,人們在自己的院子裡做著自己的事情。當長大成人的我再次走進外婆的四合院時,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後砸開西屋的鏽鎖他也瘋了:他常常頭戴白色法國盔,穿一身筆挺的黑呢中山裝,手持一根楠木柺杖在衚衕裡遊走、演說。他並且在兩邊的太陽穴上各貼一枚圖釘(當然是無尖的),以增強臉上的恐怖。我沒有聽過他的演說,目擊者都說,那是他模擬出的施政演說。除了作演說,他還特別喜歡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迴轉身,將走在他身後的人嚇那麼一跳。之後,又沒事人似的轉過身去,繼續他悠然的行走。
我曾經在夏日裡一個安靜的中午,穿過衚衕向大街走,恰巧走在頭戴法國盔的崔先生之後,便想著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在幽深狹窄、街門緊閉的衚衕裡,這種猛然回身確能給後面的人以驚嚇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筆管兒」時,離我僅兩米之遙的崔先生來了一個猛然回身,於是我看見了一張黃白的略顯浮腫的臉。可他並不看我,眼光繞過我,卻使勁朝我的身後望去。那時我身後並無他人,只有我們的衚衕和我們共同居住的那個院子。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繼續往前走了。
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崔先生,只不斷聽到關於他的一些花絮。比如,由於他的「施政演說」,他再次失蹤又再次出現;比如,他曾得過一筆數額不小的補發工資,又被他一個京郊侄子騙去……
出人預料的是,當時我卻沒有受到崔先生的驚嚇,只覺得那時崔先生的眼神是剎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後的疑惑。他旁若無人地欣喜著自己只是向後看,然後便又疑惑著自己再轉身朝前。
許多年過後,我仍然能清楚地回憶起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後看的神態,我也終於猜到了他駐步的緣由,那是他聽見了崔太太對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喚了吧?院門開了,崔太太站在門口告訴他,若去「筆管兒」,就順便買些貓魚回來。然而,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帶著要演說的抱負朝前走去。 十五歲那年,我很迷戀打針,找到母親一位在醫院工作的朋友作老師,向她學會了注射術。
自從我學會了打針,便開始期盼眼前有病人,不論是家人或外人。我備齊針具,嚴格按照程式一次次操作著。一天,有位鄰居來找我,說她每天都要去醫院注射維生素b12,我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