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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號禁區(1)
一
四號封鎖區是一條狹長的漫谷,被擱置在如今和平的日子裡,日光就總是呈出一些蘭草的綠色,氣味也淡淡的如一塊早霧。都說圓極的太陽,原來扁成一掛白線,從遠處朝眼前梳理過來,柔得像林中的一滴水光。然後,那水光漸次地弱減下去,成了一片發亮的草葉,慢慢消退隱沒在遙遠的山中。此時,下士鳶孩便不得不退下子彈,收起槍來,若有所失地站在陣地的洞前,想又過去了一天,又快該睡了,又要有一天一成不變的日子如期而至。鳶孩一直死心塌地地認為,日子是從他槍膛蓋上的缺口中分分秒秒流失的,無論春天或是夏天,或者秋冬,太陽總是永守諾言地在他吃過晚飯之後,大約半個小時從西山消失。在晚飯之後,日落之前的半個小時裡,他坐在草地上,持槍瞄著太陽。待太陽終要落下時,勾動一下鎖了的扳機,睜開左眼,天色倏然黑將下來,四面山野也突然沒了雲流鳥叫,絕斷成一片寂靜,只還有陣地洞沿的那滴水聲,轟鳴成白色的炸音,在鳶孩的世界裡嗚隆開來。鳶孩看了看槍的準星,用袖子擦了槍柄,這時候,他料定有腳步的聲音。沉靜地聽著候著,從山的那邊就有了搖晃的腳步聲,如秋末被風吹起的帶霜的樹葉,歪歪仄仄地擺了過來。
他想,她來了。
她果然就來了。
背了一捆夏天砍下、秋天曬乾,或者去年砍下、今年曬乾的木柴,由遠至近地到來。她總是拿著繩子、砍刀,到後山砍下一片溼柴讓風吹日曬,背一捆乾柴這當兒如期而至。她總是像在夜飯半小時後落日的時光一樣,不提早,不誤後,在他收槍、驗槍和夜幕前的寂靜之時,她就悄然來了。
“又拾一捆柴火?”
“你的槍裡沒有子彈吧。”
“你看你的柴火快要散了。”
“你見天都是這句老話。”
她今年十七。無論哪年初春,你是去屋簷下掀開一個不知何時蓋在那兒的瓦片,你都能看見一株冒土的芽兒,那就是她和她的年齡。鳶孩看見她的時候,總想到陣地前沿口崖上有一株野菊,早春冒芽,春天開花,秋天也開,一年兩季,黃瘦的瓣兒,只消用手輕輕一碰,撲鼻的香味就纏在手上不散。她就叫小菊,住在禁區邊上。其實,是住在禁區以內。當年決定在這兒開山挖洞,修陣地,百姓都依令搬到了山外,只有幾位遵著古訓死不捨家的老人,被允許暫時留住,但絕不允許他們的兒女住在這兒,更不允許在這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十幾年過去,幾位老人也都一一過世,只還有小菊的爺爺從七十歲熬到八十三歲,孑然孤身守在原地。部隊上曾動員他到山外與子女團聚,八十三堅硬地搖頭不語。依著和平年月的一些準則,部隊上又特批了他家小菊來禁區侍奉爺爺。不消說,老人一死,小菊就必須離開這兒。那時候,這四號禁區也就禁得純純淨淨,一片的藍天白雲。
望著小菊從面前走過,鳶孩看見了月亮尾隨著落日升了上來,掛在陣地頂端的林地,被落日的一抹餘暉,染成粉淡的潤紅。四號禁區天黑前那回光返照似的一抹兒明亮,跟著小菊的到來而到來,跟著小菊的離去將離去。連鳥雀和蟲兒也彷彿為了抓住這最後的亮色,突然地嘰嘰啁啾,潺潺緩緩,猶如一片春天的水流之聲,鳶孩睜大眼睛,聽這蟲鳴鳥叫,白白亮亮,間或有一些紅光,鋪開來滿山遍野;看見小菊背過來扶著柴捆的手上,掛了一條藤蔓,藤蔓上開了一串粉紅的小花。他聞到了一股鮮潤厚朴的香氣,從小菊的手指尖上擴散開來。他叫了一聲小菊。
小菊立住了。
他說:“柴捆兒沉吧?”
她說:“當然呀。”
他說:“我替你背背?”
她說:“算啦。”
他說:“小菊,你不識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