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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我書生迂闊之論。實際情形簡單得多。聽當時的紅衛兵說,他們是從毛著《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上搬來的,那上面就有戴高帽子的記載,只一句。我查了這一句,並未發現有提倡的意思,更未發現有四十年後照此辦理的批示。居然有這樣的「凡是」!
看見小李做高帽子的前幾天,我聽見羅師傅說,本鎮最近成立革命組織「刀兒團」和「棒棒會」。這兩個名稱使我深感錯愕,因為舊社會的市井惡少就有「刀兒團」和「棒棒會」的組織名稱。我認為羅師傅是在亂說。後來才知悉,確實已成立兩個革命組織即尖刀團和千鈞棒。造反派說這兩個組織是保皇狗,謔呼之為「刀兒團」和「棒棒會」,羅師傅遂信以為真。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有人叫我跟著他去。我放下大鋸,跟著他走。走到大東街某處,他叫我進門去等著。原來這裡是尖刀團團部。尖刀團頭頭之一的黃連長(其實他是民兵隊長)正在指揮一群青年成員忙著準備遊行。幾個女青年正在趕著用紙糊高帽子。近11點,準備就緒。黃連長把一頂三尺高的給我,冷冷他說:「自己戴上!」這就是幾天前小李扎制骨架的若干頂之一。我的頭顱小,難為他想得周到,扎的帽圈不大,剛好戴上。接著便押我去遊街示眾。黃連長領隊。一群青年成員,還有兩三位女的,簇擁著我,沿途高呼口號。看熱鬧的很多,因為這是本鎮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真箇前無古人,使本鎮一萬多人耳目為之一新。有笑看的,有靜觀的,有驚視的,也有掉開臉不看的。大街遊了遊小巷。小巷裡,有膽小的女人嚇得驚叫喚,彷彿我是無常鬼來收攝她們的三魂七魄。也有心慈的女人急忙叫回自己的孩子,關門不許看。
游到西街丁字口,押我的一位女青年,黑蠻蠻的,不知為何罵起我來。她向押我的另一位女青年,名叫曼英的,憤慨他說:「還有他的婆娘何潔!」我吃一驚,怕她們去抓何潔遊街。這時候曼英小聲說:「何潔是貧民出身。」那黑蠻蠻的女青年便息怒了。兩年後,曼英同何潔成了好朋友。此是後話,不提。
這一天和我同遊街示眾的還有兩人。一個姓曾的地主,串臉胡,宵箕背,犯了什麼我不知道。兩三年後,「黑五類」被押到公園去參加批鬥大會。被拖出來拋上臺去挨鬥的有我,所以記得。這個姓曾的老大爺在會場上驚恐太甚,大腦溢血,當天去世。另一個遊街示眾的是江裁縫,犯了私藏一件戲袍,被上綱到「妄想復闢」之罪。尖刀團的成員叫他穿著那一件多年前自己花錢買的戲袍,弄得他面紅耳赤,羞得要命。我在童年,他就是裁縫,開過縫紉店。他吃虧在參加過國民黨(當然是解放前),被人抓住這個歷史問題慢慢整治。他的剪裁技術本鎮第一,幹活勤勞,為人本分。
記得那天有風,三尺高的帽子戴不穩,我只好一直用雙手扶著,使它不倒。我沒有羞恥感,所以表情冷漠。我一路不停地默語著:「你們踐踏國法!你們踐踏國法!」
小小襄球,只有一個國家是這樣,在每一個省。每一個市、每一個縣、每一個鎮,在同一段時期,用高帽子羞辱數十萬人於陽光之下。豈但史無前例,而且世無雙例。華夏子子孫孫,永其毋忘:這是國之恥!這是人之羞!
還記得遊行到北街劇場門口,一個紅衛兵,大彎中學的,戴著皮帽子,衝上來打我。我的雙手必須扶著三尺切雲之冠,無法推擋,只好幹挨。背上,腰上,脅上,小弟弟啊,你打得好狠啊。我不恨你,我知道教唆者是誰。你是無知的。願你有一天能醒悟。你,還有你的同齡人,如果你們永不醒悟,中國早晚必亡!
遊街示眾一個鐘頭,正午結束。回到尖刀團團部,黃連長叫我把高帽子拿回家保管好,以便下次再戴。我捧著這玩藝兒,不甘示弱,不走小巷而走大街回家,放它在廚房內。鄰居貓來,見風吹帽頂的紙纓抖動,